大理寺不让无关人等进院,齐金戈由一个官差引进去了,颜苒等随从被安置在后门前的空地上,等待齐金戈出来。

    颜苒抱着手臂站在马车旁,朝旁边不动声色地一扫,不远处有两架马车看起来极为普通,但若她察觉地不错,那马车旁站着的,都是刀尖舔血的顶级高手。

    一人察觉到她的视线,鹰隼般犀利的眸子猛地看过来,颜苒及时收回了视线,朝马车后移了一步。

    那人左右侦查了一番,和另外几人耳语一番,换了一种站法,保护地愈加严密了起来。

    大理寺内,恐怕有大人物。

    她将齐府的门客拉远了些,低声交代道:“我去暗处盯着,莫要寻我,但若你们回府后我还未回来,便速报家主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几位门客福至心灵,心想不愧是首席,连大理寺这种国之重地也是说潜入便潜入了,这自信的气魄,岂是常人能够匹敌的?

    行礼太过招摇,他们深深垂下头来表达发自内心的敬意。

    颜苒抱了个拳,脚下生风地走了,衣裳猎猎,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勇士,其大无畏的气度令人高山仰止。

    “不愧是首席。”几人眼里带着光,真心真意地赞道。

    颜苒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,他们想,首席一定以鬼魅般的身形跃进了大理寺,自如地穿梭于巡防官差背后,潜于暗处保护着大爷和大郎君。

    真乃英雄!

    那厢,颜苒已经爬上了高高的台阶,行到官差面前,行下一礼,寒暄几句后,被他光明正大地带进了大理寺。

    大理寺是国之重地,颜苒即使有天大的本事,也不会在白天硬闯。

    再加之,既是顾明谨安排,本就不必偷摸进。

    先前不进,只是怕齐府的人生疑而已。

    颜苒的袖中藏着一张小纸,不知今日能否见到顾明谨,若能见到,定要诈一诈这玉的来历。

    与上次来时不同,白日的大理寺往来熙攘,却又秩序俨然,每个人都有做不完的公务,却是为维护这个国家的司法秩序起着重要作用。

    颜苒轻叹一口气,前世嫁与顾明谨做了三年世子妃,她却从未踏足过大理寺。

    不是她不愿来,而是她觉得,顾明谨不会想让她来。

    这里是她与顾明谨心照不宣的楚河汉界,是她所不能冒犯的,属于顾明谨的地方。

    余光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,颜苒看了过去,好像是那天晚上见过的,那位叫许江的官差。

    “唉,你真是,不是说了干正事的地方,让你少来吗?”他从一位娘子手上接过一个馒头,面上的笑意却怎么也藏不住。

    年轻娘子的手整理着他官袍,手下温柔,面上却带着嫌弃:“你们大理寺忙起来不要命,早上你没用早膳,我当然得记着给你送点,快吃快吃,别耽搁了正事!”

    他嘴里塞着馒头,含混道:“唔,四,夫年。”

    见她在打量那边,领路的官差解释道:“先生见笑了,大理寺公务繁忙,两年前顾少卿刚上任,便向圣上求了恩典,允许亲眷入内探望。”

    “嗯,如此甚好。”颜苒收回视线,随着他继续前行。

    扑面而来的桃花香难以忽略,灼灼桃花漫出了院墙,在骄阳下张扬着自己的色彩。

    官差指着小院道:“先生,符郎君夫妇便安置在这个小院里,属下先告退了,您自便就好。”

    颜苒抱拳躬身:“多谢官爷引路。”

    “不敢,分内之事。”官差回了个礼,便转身离去了。

    颜苒沉吟,符衍深夫妇所在之处,所以沈觅霜也在吗?

    “喵呜——”

    颜苒正好奇符衍深这位夫人,便听得一声猫叫,雪白的影子从树上纵身一跃,直直地扑进她的怀里。

    颜苒本可以躲,但在看清那小东西的长相后,不由得面色一喜,张开臂膀抱住它,任它在自己的怀里撒娇。

    这只猫儿,是那日她在贤王府湖边救下的那只。

    只是它为何会出现在大理寺?难道是顾明谨养的?

    颜苒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,当时这猫儿中了许月晗的毒,但纵是许月晗再喜欢顾明谨,也不至于要吃一只猫儿的醋。

    因为先王妃的缘故,贤王府不会有人养猫,故而这猫,多半是外人带过去的。

    颜苒想通了关窍,这猫儿应当是符衍深夫妇的,听闻沈觅霜貌美,想来是顾明谨不声不响地将人安置在府里,许月晗看了心生嫉恨,把怨气发泄在对方的猫儿身上了。

    倒像是顾明谨那娇娇表妹的做派。

    “喵——”像是回应她似的,猫儿在她怀里翻了个身,轻轻舔了舔她的手心。

    颜苒挠了挠它的脖子,抱着它朝院子里走去。

    离得越近,院中人说话的声音便越分明,颜苒听那声线,竟然有些熟悉。

    “霜姐姐,你这次受委屈了,当初怎么也不让人知会本宫一声?天子脚下,还让他齐大郎翻了天去不成?”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,带着贵气养出的明媚。

    “主子放我离开时曾说过,从那时起,霜儿便不是从前的霜儿了,故也不敢再麻烦贵人。”这个声音便显得沉稳小意了些,猫儿听了,有些兴奋地在颜苒怀里探头。

    颜苒柳眉轻挑,想来这个霜儿便是沈觅霜了,听这声音,竟然也是熟人。

    如此,也能解释前世她没有听到符衍深之案的风声了。

    “霜姐姐这说的是什么话,本宫与霜姐姐亲近,自是仰慕霜姐姐为人,无论你是侍女霜儿还是绣娘沈觅霜,都是我苏玉的姐妹。霜姐姐,你一定要收下这些礼物,否则,便是不把我苏玉当姐妹!”

    沈觅霜福身拜下:“公主,使不得,这些礼物太贵重了!”

    颜苒没有认错,与沈觅霜说话的,是当今圣上苏彻的掌上明珠,大轩朝最尊贵的小娘子,镇国公主苏玉。

    苏玉生母早逝,为了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缘由,苏彻曾将苏玉送去贤王府学习中馈往来,因此她算得上贤王妃亲手带出来的高徒。

    颜苒眼里划过一丝郁闷,正是因此,前世她成为世子妃之后,但凡有做得不好的,这位公主就会立马赶过来,以襄助为名“指教”,总是让她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。

    虽说苏玉是“继承贤王妃遗志”,可颜苒总觉得心里怪怪的,有点不乐意见她。

    许是后来公主自个发现了她情绪不高,再加之颜苒做得不差,便没有再来过了。

    “喵——”

    “谁在树后!”

    沉浸于回忆,颜苒方才停在了桃花树后,此时被发现,多少有些偷听人说话的嫌疑。

    进退维谷间,苏玉已然带着人围了过来,眼神凌厉,隐隐带着些剑拔弩张的杀气。

    “是绒绒!”沈觅霜却先一步激动地跑过来,欣喜地看向颜苒怀中的猫儿。

    猫儿见到主人,也喵呜着探出头,颜苒最后摸了把它的头,将它递还给了沈觅霜。

    院内此时除了苏玉与沈觅霜,还有侍女和侍卫各两名,大理寺向来不允无关人等进来,涉及镇国公主,也只放了四人供其驱策。

    苏玉穿着一身红色骑装,如火一般张扬,她生得明艳照人,在长安也算数一数二的美人,如此一打扮,更显得英气十足,有大国公主的气度。

    沈觅霜生得也美,如芙蓉一般温柔的眉眼,站在她的身边,却被趁成了一朵不起眼的野花。

    颜苒不禁想了想,自己前世的时候,藏起英气,又不够柔美,想来即使有副好皮囊,也无甚韵味。

    “多谢先生。”沈觅霜接过绒绒,眉目间鲜活着真心的雀跃:“真是奇了,绒绒从不爱与人亲近,竟然这么喜欢先生您。”

    颜苒回了回神:“夫人见笑,在下自小便受动物亲近,想来是这个原因。”

    颜苒没有提及先前救猫的事情,但说的也不算谎话,她确实自小便受动物亲近,莫说猫猫狗狗,就是豺狼虎豹也不例外。

    沈觅霜面露异色:“先生是有大功德在身的。”

    颜苒一怔,这话,半年前在冀州时,沈觅霜也曾对她说过。

    半年之前,顾明谨曾经带着贤王妃去了一趟冀州,颜苒也是在那时认识的顾明谨,还以颜大娘子的身份拜见过贤王妃。

    自然,拜见王妃时顾明谨并不在场,他只认识“宋勉”,并不知道颜苒。

    若是那时知道,恐怕前世连堂都不会和她拜。

    不过这一世自己已然原形毕露,不过也不会与他走到那一步了。

    沈觅霜认识公主苏玉,自然不是普通绣娘,她是贤王妃最宠信的贴身侍女,苏玉曾跟随贤王妃学习中馈,与沈觅霜相熟不足为奇。

    在颜苒嫁来长安前,贤王妃便放了沈觅霜自由,前世后面三年,颜苒与她并无交集,颜苒之所以识得她,是因为半年前她曾随侍贤王妃去了冀州。

    贤王妃看重她,故而她之于贤王府,有着特殊的分量。

    想来这也是前世她遭受折辱,贤王府却无一人嚼舌根的原因。

    颜苒眼神一亮,半年前,沈觅霜去了冀州,而符衍深请辞来长安,似乎便是在那之后。

    回长安后,贤王妃病重,放她自由,侍女霜儿化名沈觅霜,成为绣娘。

    紧接着,符衍深来长安,在铁匠铺子学艺,直到两个月前,两人成婚。

    前因后果,若不是巧合至极,便本就是一条线。

    被忽视的苏玉走上前,落落大方地朝颜苒行了一个礼:“这位先生,多谢你找回了霜姐姐的猫,只是我二姐妹说体己的话,您却一声不吭藏于树后,是不是该有个解释?”

    颜苒有些倦了,苏玉作为镇国公主,自是教养地极好,举手投足无处不合礼数,但偏生前世爱往她面前凑,以最温和的语气问着最难答的话。

    前世颜苒总觉得自己不够贤淑而配不上顾明谨,这位公主起了不小的作用。

    但她不能不应对,只得耐着性子躬身回了一礼,答道:“抱歉,在下并非有意偷听,我是得了顾少卿许可前来见符郎君一面,经官差引路至此,不知院内有女眷,便冒昧进了门,听到二位说话声后才惊觉失礼,一时乱了方寸,才会止步于树后,还请见谅。”

    苏玉眼神一亮:“顾少卿让你来找符大哥的?那他自己呢,现在何处?”

    颜苒轻轻摇头:“今日未曾见过少卿,故不知。”

    苏玉面上难掩失望,颜苒怕她再为难自己,便赶紧道:

    “既如此,在下便先去见符郎君了。”

    颜苒说完便要进去,苏玉还未反应过来,沈觅霜却拦在了她的面前。

    “敢问先生,可是冀州来客?”沈觅霜单薄的脊梁挺得笔直,脸上虽笑着,却有些不可撼动的决然。

    颜苒意识到,沈觅霜可能也知道些什么,所以本能地防备陌生人,担心那些人影响她们的生活。

    “我是冀州人,却是符先生这边的。”颜苒看着她答道。

    这话明显没有取信于沈觅霜,她眼里依旧是浓浓的防备。

    “符夫人,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希望两位,白头偕老,平顺一生。”颜苒躬身行了一礼,这话说完,眼眶发酸的却是自己。

    前世无从得知沈觅霜的结局,但符衍深却是实实在在死了,在害死了她爹爹之后。

    他与沈觅霜千里奔赴的幸福,应当也不复存在了。

    若能阻止一切,符衍深不被利用,不伤害她爹爹,颜苒自然愿意祝福他们一生一世。

    见沈觅霜神色松动,颜苒趁热打铁道:“即使符夫人不信我,也该信顾少卿,他既然许可我见符郎君,便证明我不是居心叵测之人。”

    “好,既是少卿……”沈觅霜眉心微松,正要侧开身让出一条路,却被人打断了——

    苏玉的声音明媚飞扬,却又带着不可拒绝的威严:“这位先生,你既让我们信你,也请摘下面具,坦诚相见,霜姐姐也好安心些。”

    颜苒看着苏玉,暗暗握紧了拳,她今日是来见符衍深,自然没有做伪装,面具之下,可明明白白是她自己的脸。

    “抱歉,鄙人貌丑,无法答应娘子的要求。”她冷冷一抱拳,紧接着转身便想往内走。

    沈觅霜长大这么大,被拒绝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,闻言更加来了兴致,偏生要看到她面具下的样子,叫住了她,娇声道:

    “小女不才,却也知道,君子立于天地之间,俯仰不愧于天地,摘下面具而已,我一介小女子都不怕,先生堂堂七尺男儿,又在顾忌些什么?”

    颜苒冷眼看着她,她这般执着的样子,与那日齐淑娴如出一辙。

    她们这些权力顶峰的人,便是如此乐于窥探旁人的秘密,但看到后,又只当做自己一笑而过的消遣而已。

    颜苒指尖在发颤,却还是只能压抑着情绪,垂着眼恳求道:“君子自当俯仰无愧,但鄙人心有戚戚,做不了君子,只恳请娘子,宽容一二。”

    苏玉轻讶道:“先生不做君子,难道要做小人吗?当今圣上尚倡君子之风,先生怎能如此自暴自弃?”

    这话颜苒答不了,除非摘面具,否则就是不敬圣上。

    见颜苒不语,苏玉勾唇一笑,突然伸手朝她发难:“既然先生下不了决心,便让小女来帮你一把!”

    颜苒撤步闪身,躲过了苏玉的手,疑惑道:“娘子这是何意?”

    “先生既然会武,便与小女切磋一二,看看以后是做君子,还是做小人!”苏玉自小随名师练武,最爱与人切磋,见颜苒会武,立即来了兴致,眼里闪着兴奋的光,

    “那便却之不恭了。”颜苒弯了弯唇角。

    她忍苏玉很久了,此番有面具在,哪怕教训她一番,她日后也不知去哪寻仇。

    察觉到对方的松快,苏玉知道自己被小瞧了,她自信一笑,运气做了个起式,对着担忧的下属交代:

    “你们莫要插手,照顾好我霜姐姐。”

    “是,主子。”

    苏玉正要出招,却感觉到耳畔刮过一阵风,随即肩上大穴被重重一击,顷刻之间,浑身的气血都仿佛凝滞了一样,四肢没了知觉,连眨眼都成了奢望。

    “抱歉,鄙人赶时间,且若娘子不想牵连世子,便不要深究鄙人身份了。”颜苒靠近她的耳畔,轻声说道。

    “你们娘子好像岔气了,快带她去屋内歇一歇。”颜苒状若惊诧地转过身,唤一旁的侍女侍卫。

    方才颜苒的点穴手法特别,即使是颜睢那样的高手,也不一定能看穿,故而在他们看来,颜苒甚至没有碰到苏玉。

    金枝玉叶岔了气,这简直细思极恐,四人手忙脚乱地围过来,把有苦难言的苏玉七手八脚地往屋内抬,脸都吓白的沈觅霜在前面引路,一时间没人顾得上颜苒。

    颜苒也不再耽搁,趁乱偷偷溜进了院内。

    “夫人?出什么事了?”

    极其熟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,只是被外面的慌乱掩盖了,只有颜苒听得分明,双目瞬间变得赤红,拳头攥紧,不可抑制的杀意在周身弥漫,戾气战栗了尘埃。

    “您是?”那人注意到了她,逐步朝她靠近。

    憎恨了符衍深三年,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丑恶的、刻板的印象,而当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,血液在脉管中奔涌,呼吸里带着热度,连每一根发丝都那么鲜活,颜苒感觉汹涌的情绪似乎没了宣泄的出口,只留下一种恍若隔世的茫然。

    他穿着一身灰色布衣,脸上冒着毛茸茸的胡茬,手臂上的肌肉似乎没有记忆中结实,脸上手上都沾着些面粉,应当是才从厨房出来……

    曾经拿剑杀人的手,如今既然开始和面,为一人算起了柴米油盐。

    颜苒长舒一口气,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。

    她看着他,微微一笑,如同从前两人无数次浴血厮杀后归来,再次看到日出时相顾无言。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,过得如何?”

    “少主。”符衍深红了眼眶,深深行下一礼。

    “我过得很好,听闻少主与贤王府定了亲,恭喜。”他说这话时,眼睛微垂,似乎有些惆怅。

    “无论如何,我都当符大哥都是一起过杀敌、流过血的战友。”颜苒将面具系在腰间,释然一笑:

    “符大哥可知道,我爹爹为何要给我定这门亲?”

    “不是因为少主心悦少卿吗?”符衍深手指捻着衣角,留下一片白色的面粉灰。

    颜苒自嘲一笑:“有我的一厢情愿在,但这不是最重要的。”

    符衍深问道:“还有什么内情?”

    “爹爹想让贤王府,保我一条小命。”

    看着符衍深,颜苒的眼里含着脆弱悲伤,如一朵易折的桃花:

    “符大哥,我爹爹他,大劫将至!”

    符衍深睁大了眼,瞳孔紧缩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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