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表小姐，用早膳了。”
清晨，贤王府婢子送来早膳时，许月晗还在甜梦里，被扰醒后她烦躁地翻了个身，含混道：
“小翠，先温着吧，我还要再睡会。”
“娘子，今儿个可不能睡了。”许月晗的贴身丫鬟小翠凑过去，在她耳畔神秘兮兮道：
“我可打听到了，今日世子休沐。”
许月晗用被子蒙住头：“唔，他休沐也不待在王府。”
小翠轻扯她的被子：“今日不同，婢子一直盯着青松院那边呢，世子今日还未曾出门。”
许月晗精神一振，忙掀开被子露出头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小翠：“真的？”
小翠借势将她扯起来：“千真万确，娘子快起吧，今日保不齐有咱们的机会。”
许月晗的心砰砰直跳，睡意瞬间消散，任小翠捯饬着自己，随口用了点早膳，迫不及待地跑出了房门。
“小翠，我姑母的孝撤下了？”许月晗一出门，看着白茫茫的王府恢复了鲜活的色彩，整个人怔了怔。
“对，今日一早便都撤了，许是因为过了百日。”小翠点头道。
“姑父怎么这样！”许月晗吸了吸鼻子，眼里有些惆怅。
她爹膝下只她一个庶女，早早便遁入空门出了家，她在许家不受重视，也总受欺负。
只有姑母偶尔回江南省亲时，会待她好些，还给她买漂亮衣服穿。
她喜欢漂亮的男子，表哥是世上顶漂亮的男子，她自然喜欢……
但这次任性地提前跑来长安，更多的是生气，气表哥还未出孝便成婚，气的是他心里全然没有刚刚去世的姑母。
许月晗知道自己从小无人教养，做事脱不开小家子气，心眼又小，难免惹人嫌弃，可她便是想嫁与表哥，哪怕是做妾。
也许这样，偌大贤王府，才能有一个记得姑母的人。
“走吧，表哥在哪？”许月晗甩开心里的落寞，想到表哥俊美的脸庞，浑身上下又都充满了斗志。
小翠笑道：“刚刚打听到的，世子和王爷一同去正门了，好像是要迎什么贵客。”
“贵客？”许月晗闻言有些踌躇，眼里流露出害怕的神色，“不会是那个什么镇国公主吧，我怕她……”
小翠推着她往前走：“应当不是，她来王爷和世子也未迎过不是。”
“也是，表哥可讨厌她了。”许月晗面露得意。
可这种得意很快便成了忐忑。
连镇国公主都未曾有过的体面，究竟会是谁呢？
许月晗如此想着，由小翠领着走到了王府门口，见到门口的阵仗，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贤王府内，所有长工短工马夫小厮丫鬟婆子近百人，全都端端正地位列道旁，仪仗排得整整齐齐，总管福海来来回回地走着，一面喘气一面擦着头上的汗。
离门不远处石桌旁，看起来格外鲜亮的顾明谨和贤王正襟危坐，连发丝都不敢乱动，桌上的茶壶形同虚设，自顾自冒着袅袅热气。
这一大早摆好的，工整地如同奏疏般的场面，却被许月晗的到来给撞破了。
贤王率先注意到她，眼睛猛地睁大，放置于膝上的手紧握成拳，腰部绷直，臀即将离开凳面，一句惊呼快要从唇边溢出，却被另一道更加突兀的声音截断了——
福海：“表小姐，您怎么还在？”
“可不能让颜娘子看见。”贤王的坐回凳子上，惊恐地看向顾明谨。
相比之下，顾明谨就淡定了很多，他紧绷着唇线，迅速看了许月晗一眼，随即垂下头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听见贤王的话，福海重重一拍脑门，面上肥肉直颤：“对，不能让颜娘子看见，谁快将表小姐请回去！”
他这句话含着焦急催促，却又没说让谁去，加之有贤王的话在前，所有仆从都紧张了起来，眼神齐刷刷地盯向许月晗。
许月晗主仆被这场面吓了一跳，就连一向有主意小翠也傻傻地愣住了，许月晗紧攥着小翠的手，下意识地拉着她朝后退了一步。
便是这一步，就让贤王府众人错以为她们要逃，斩断了紧绷着的线，一窝蜂地朝她们跑去。
“啊——”许月晗尖叫一声，扭头就跑，满脸慌乱。
场面刹那间乱成一锅粥，福海愣了愣，随即扯着嗓子大喊道：“欸，怎么回事？那是表小姐，男的都回来，回来呀！”
“对，要把男的拉回来！”剩下的仆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，也动身朝前冲，却不是为了抓许月晗，而是要把追许月晗的男子都拉回来。
许月晗和小翠哭着往前跑，后面追着一群互相推搡的仆从，这群仆从后面又追着一批，紧紧扯着前面人的衣服，沸反盈天，吵吵囔囔，已不是混乱二字可以形容。
福海大张着嘴，挤出了四层下巴层层分明，他求助般地看向贤王和顾明谨，却见他家的两位爷都扶着额头，没眼朝这边看。
“……抱歉，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？”当颜苒的声音传进王府的那一刻，混乱的场面立马凝固住了，倒不是因为颜苒平稳的声线可以镇住这些热锅蚂蚁，而是许月晗停下了步子，直勾勾地看向了她，王府下人没了追逐的目标，也齐齐住了脚。
颜苒看着那群乱作一团的人，额角微抽，显而易见的，这些人的平衡脆弱不堪。
果然，下一刻，不知是谁率先“哎呀”了一声，惨叫声此起彼伏，地上先后摔了几个，扬起了满天飞舞的灰。
“见笑了。”正当颜苒没眼再看前方的人间惨状时，一道阴影挡在了她的面前，遮去了后方一片混乱的喧嚣，她抬起头，顾明谨那张俊俏的脸在阳光下莹莹发亮，连带着他的紫金发冠都是那么地绚丽夺目。
不过紫金发冠，配上他这套湖蓝色的，带点仙气的衣服……
她错开眼神，捂着嘴笑道：“世子今日……看着很，精神。”
“嗯，多谢。”顾明谨侧过身子，不让面上流露出半分窃喜，他看向贤王，衣袍下的手悄悄竖起大拇指。
不愧是父皇，亲眼把关的穿搭效果立竿见影。
姜还是老的辣，他日后还是得多仰仗父王才是。
在他胡思乱想的同时，颜苒福了福身，说话轻声细语：“我看门开着，里面又有……女子的哭喊，便擅自进来看看是否需要帮忙，世子莫要见怪。”
顾明谨忙道：“不见怪，是我贤王府怠慢娘子了。”
两人相对静立，仿佛前一日的不愉快没有发生过，颜苒没有谈及过退婚，顾明谨也未提到宋勉，他们还是一对即将成婚的未婚夫妻，有情意亦遵礼数，隐隐可窥见未来浓情蜜意的影子——
起码在许月晗看来是这样，而她现在正被几个婆子拉着往后院走，如同一个急需被磨掉的，十分碍眼的污垢。
“世子，请问这位娘子是？”
那高高在上，众星捧月的女子却注意到了灰头土脸的她，温柔地向顾明谨询问自己的身份。
她一心想嫁的好表哥，金尊玉贵的贤王府世子，会怎么答呢？
“她是……”顾明谨还未答，颜苒却露出顿悟的神色，疾步迎了过去，握住了许月晗的手，热情道：
“我想起来了，这位应该是许家表妹，王爷问过我如何安置的，我当时心想青梅竹马最为可贵，便提议将表姑娘你安置在王府，若世子有意，一并纳进府便是。”
她看着许月晗的脸，认真道：“不知表姑娘和世子，是否有这个意思呢？”
许月晗没想到颜苒如此直接，怔愣地看着她，脸颊腾地一下红了，唇瓣颤抖着，不知如何回答。
“没有。”顾明谨答得斩钉截铁，面上凝了一层寒霜：“若颜娘子是为了这个如此安排，明谨以为大可不用，王府现今无女眷主事，许娘子还是去别院安置为好。”
颜苒似是被他的态度吓到，连忙拉住他的衣袖，怯怯道：“世子莫生气，颜苒长自边陲，粗鄙惯了，向来都是直来直去，若世子无意也就算了。王府从前是无女眷，如今不是有我？我看许妹妹亲切地紧，想将她留在王府，这些日子也能与我做个伴，可好？”
她睁着水雾潋滟的美目，看向顾明谨眼神里，带着三分羞意四分娇嗔，令人不自觉快了心跳，乱了原本平稳的呼吸。
“随你安排。”等回过神来时，顾明谨已经如此回应她了。
“太好了，多谢世子。”颜苒笑弯了眉眼，又握住了许月晗的手，也不管她是否情愿。
许月晗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，却又什么都说不出口，只能眼睁睁看着颜苒又无视了她，对着顾明谨说道：
“对了，世子若有别的喜欢的娘子，也尽可以与我说，颜苒本就高攀世子，莫说抬进来做妾，即使是我退一步，让她位居于我之上也未尝不可。”
顾明谨下意识地想拂袖离去，却又觉得莫名其妙，她前世便是如此般“大度”，事情如他所愿回到了正轨，他分明该高兴才是。
但喉口还是止不住发干，他涩然道：“没有，颜娘子多虑了。”
颜苒眼底划过一丝不屑，很快又被面上的笑意掩盖，贤王爽朗的声音却在此时响起：
“哈哈，颜娘子想得不错，吾儿确实有一心上人。”
他笑着看向她，认真道：“不知颜娘子是否愿意，遂了他的心愿？”
“父王！”想起什么，顾明谨耳尖涨红，轻叱出声。
贤王一掌拍上他的肩：“哈哈，你昨夜亲口与本王说的，男子汉大丈夫，还能害羞不成？”
顾明谨抿着唇不说话，颜苒却朝贤王一福身，笑道：
“回贤王爷，世子所愿，颜苒自然尽力达成，只是此处……”
她刻意停顿，左右看了眼，贤王府的下人个个灰头土脸，没精打采地错乱站着，还有一旁的许月晗眼眶红红，随时都要哭出声来……
贤王尴尬地轻咳了两声，颜苒弯唇，紧接着道：“实在不适合当众议论，依颜苒看，既然是世子的心事，不如屏退左右，让世子亲口说与我听？”
“甚好，是本王太高兴，想岔了。”贤王额首，看向颜苒的眼神里多了一分欣赏，他又看向福海，转瞬便沉了面色：
“福管家，还不将你的好下属们领走？”
“是，是，得令。”福海擦了擦额上的汗，赶忙小跑着去赶人，如同大象驱赶羊群。
颜苒也拍了拍许月晗的手，笑得温柔：“许娘子也先回去吧，等我回头得了空，再去找你说体己话。”
许月晗抽出手，想瞪她一眼，但是被顾明谨冰冷的视线一刺，想起方才种种，又立马缩了回去，嘟着嘴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，悻悻然走了。
此间人渐空，贤王也笑眯眯地朝后退了退：“本王还有事，便失陪了，今日明谨休沐，颜娘子自便就好。”
“多谢王爷。”颜苒倾身，恭敬地行礼。
贤王虚扶了她一把，随即挥了挥大手，脚下生风地走了，嘴里还哼着什么曲调。
偌大庭院，转瞬间便只剩下颜苒与顾明谨二人，顾明谨不动，颜苒便率先指着一旁的石凳，对着他说了一个“请”字。
顾明谨点头，直挺挺地走过去坐下，僵硬地如同一个提线木偶。
颜苒轻笑，躬下身子，为他斟了一壶茶，茶香馥郁，顾明谨却只闻得道她身上的暗香。
他喉口微痒，拿起茶杯，掩饰般地一饮而尽。
颜苒看着他，温声问道：“世子喜欢哪家娘子？是不是有什么难处？若瞧得上颜苒，可与我说，我可以为世子想办法。”
顾明谨不答，她又道：“不管世子怎么看我，我的态度都在这里，贤王府不欠我颜苒什么，若世子不喜这门婚事，退了便好，不必有任何顾忌。”
“但是……”看着顾明谨美玉般的侧颜，颜苒顿了顿，微垂着头，似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，微提高了声音：
“若世子不退这门婚事，便不能只娶我，还须得……”
颜苒说不下去，顾明谨却猛然正过脸，定定看着她，问道：
“还须得什么？”
颜苒满脸羞红，饮下桌上的茶，又垂下头，手指紧紧绞在一起，将衣服都揉皱后，又抬起头，望进他的眼里，神色认真：
“还须得，把心给我。”
砰——顾明谨手边的茶杯倾倒，在桌上滚了几圈，从桌沿落了下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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