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初五,  清晨,燕京府。

    天气依然寒冷,但解冻的河水却已经让南来北往的船队如候鸟一样准时归来。

    天亮后,  赵士从在床榻上酝酿了一会,这才不舍地起身,  由着婢女伺候梳洗,裹上披风,  出门工作。

    他那位身居帝位的弟弟并没有因为他远在燕京就放过他,这两年来,各种事物堆叠,  把咸鱼一样的赵家大哥,生生逼成了一个多睡一会都生出罪恶感的大忠臣。

    他如今没有住在燕京府中,而是住在了燕京城外新生的小县城中,  这里还驻扎着大宋派来的新军,  同时也是南方货物集散中心。

    他做为大宋与辽国的中间人,他每天有无穷的事务。

    “这个月煤矿的抚恤费用……”赵士从看着手上的文书,看到伤亡并没比上月多,眉宇间便露出笑意,“不错,  果然,听了他的意见,换用钉桩和硬木,  才能让矿井更坚固,  这得多做推广才是。”

    看完这个,  下一个文书里便有矿中安全灯的灯油问题,  负责巡查的人查到,  有人盗取矿灯,  换成普通的灯笼……这是大事,必须严查,矿灯的好坏直接关系到井下的安全。

    还有矿井货物的安排,是先供应密州还是先供应东京城,得他来拿主意,两边都不太好得罪。

    他的助手刘琦是完全站在密州这边,因为那边供应了他们最多的□□。

    那就密州吧,毕竟密州如今不但供应着辽东、燕京、高丽和东瀛的货物,还要支持他们北方的物资,相比之下,东京城给的就不多。

    还有辽国大臣们想入股的要求,嗯,这么久了,他们终于凑齐了一百万贯,与他们合作去开发渤海平州一带的矿山,既然是现钱,当然不能拒绝。

    不过……

    “真是没想到,”刘琦感慨道,“这些辽臣,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,居然还敢挪用军饷,来参股开发,这真是已经准备好亡国了啊。”

    “大难临头各自飞,本是常理,”赵士从没觉得有问题,“辽国上下都已经在找下家,也是好笑。当初与辽国签订的新盟约是十年后将幽云之地交付大宋,如今看来,不需要十年,今年明两年能不能坚持,都说不准呐。”

    刘琦点头,把手上的文书递上,给他签字盖章。

    赵士从接过,翻看了两眼,轻啧了一声:“这岳统制可是官家面前新贵,阿琦啊,你也是早早就跟着官家的人,怎么如今还混得不如一个新人。”

    刘琦是他妻弟,关系亲密,有些话当然也不怕说出来。

    “殿下说笑了,”刘琦不悦道,“官家素来有识人之明,论追随最早,还得论种彦崇,你看这十几年来,他有什么优待么?”

    再说了,若不是你,我早就出关和韩世忠一起打金军了,岂会在京城当护卫还不够,得继续来燕京当护卫。

    赵士从明白他的意思,不由笑道:“那如今,这岳将军将来接替你,你可驻守关外,岂不是天大的好事。”

    刘琦摇头:“哪有这样的好事,官家素来不利不起早,凡被他盯上,就没见过谁能逃出他掌心,依我看,陛下这次必然另有计较。”

    “岂可长他人志气,”赵士从拍了拍妻弟肩膀,“行了,这战场上的胜负,可不是他说了算,你努力些便行。”

    刘琦点点头,道了声先走,便拿回文书,离开府邸,也没骑马,而是漫步在这清晨的镇上。

    和东京城、密州这些大城相比,这里没有城墙,各种屋宅没规划,随意修建,街道曲折蜿蜒,大小不一,显得野蛮又杂乱,但却有一种野草一般的坚韧蕴于其中。

    街道上是大大小小矿工,许多人脸上、衣上都有未清洗干净的黑灰,眉眼间却没有那些困苦麻木的暮气,相反,大多数人就算枯瘦、疲惫,眼眸也是明亮的。

    因为他们能买到田。

    辽国许多权贵都想搬到宋地,所以燕京府周围的大量田地被以一个较低但也不算血亏的价格出手,山水商行将这些土地全都接手下来,而付出的,是一卷卷刚刚印好,散发着油墨的存单和大宋金钞。

    随后,这些土地就被分到矿山这边,凡是达到一定工作标准的矿工,就有一个五亩地购买名额,可以在存够钱后,耕作这些土地。

    许多第一波前来挖矿的家庭当时手中有了不多积蓄,在借筹一波后,立刻购买了这五亩地,成功安居下来。

    这事在当时造成了巨大的轰动,对这些由流民转化而来的矿工力夫来说,没有土地,那就是浮萍,永远都会被本地人欺负,死后连个掩埋的土地都难找。

    但若是有了土地,那就是安好了家,会被本地人接纳,他们的户籍就定了下来,不再是孤魂野鬼,后辈能安稳生活延续,没有什么比这更重要了。

    所以,如今镇上的人们讨论得最多的,便是何时能买到土地,以及去得晚了,好的田地必然会被人挑走,得快些赚钱,早些去买土地才好。

    这些土地因着有赵士从等人的庇护,虽然也要缴纳不少的地租,却不会像辽国朝廷那样竭泽而渔,是以很多燕京大户不堪其扰,纷纷找到刘锜、赵士从等人,希望他们快些把燕京纳入大宋治下,他们愿意提供税赋、丁口,徭役也认了。

    刘琦回想着辽国如今的情况,忍不住叹息。

    虽然萧德妃手段不俗,但大辽这船已经四分五裂,只剩下一块小舢板,实在不是人力可以挽回的。

    如今朝廷里依然坚持着大辽正统的,只剩下耶律余睹和萧干、萧德妃等辽国嫡系。

    而人口不过一百多万的燕京府却要维持大辽一整套朝廷官员的俸禄、六万余将士的饷银,还有大量臣子准备南逃而开始的收刮。

    一些大户宗族则想尽办法反抗,许多过不下去的普通农户反抗不能,干脆逃到赵士从这里——弃荒的土地会被朝廷收缴,转手又卖给赵士从。而这些农户则准备以煤为生,存些钱,回头把土地“赎回”去。

    这样的朝廷维持着,还有什么意思?

    不过……刘琦不由地对官家又钦佩了几分,就紧抓着辽国朝廷还不愿意放弃这一点,契丹和奚族最后的兵力将会在抗金战场上慢慢消磨殆尽,如此,将来把契丹与奚族纳入治下,他们也数十年也无法恢复元气,足够被大宋教化统治。

    陛下真是越来越可怕了!

    刘琦光是想一想,就觉得背后有冷汗潺潺而下,对自家能踏上陛下的船,感觉到无比庆幸。

    被那位当成有用之人,总比被他当成无用之人清扫一空的好。

    上苍保佑!

    他需要多立战功,尽心尽力为官家做事,让他看到自己有用之处才行啊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同一时间,一名小孩被父亲牵着,从码头跳上一艘巨大的河船。

    两位老者和年幼的弟弟向那年轻将领遥遥挥手,在码头看帆影远去。

    小孩在船上,看什么都新奇,他捏着爹爹的手,问东问西:“爹爹,这个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这是新军的军船,神霄院去岁研制出来,如今只有三艘,咱们坐的,就是最小的那艘。”做为将官,岳飞对这艘划拨给他手下的粮船花了十二分的心思了解。

    “那大的两艘的呢?”小孩眨着眼睛问。

    “大的两艘是海船,还在密州,”岳飞温和道,“咱们坐的,是唯一一艘河船。”

    小孩不懂海与河的区别,他又惊奇地指着船侧宛如大水车的两个转动的巨轮:“爹爹爹爹,那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那是外轮,”岳飞微笑道,“这是陛下从内库拔付钱款,让人船坊和神霄院一起研究的船,因为有着这大水轮,所以又叫‘轮船’。”

    小孩走到大水轮旁边,看着这比两三个自己还高的大轮,又问道:“那爹爹,是谁在转它呢?”

    于是他爹爹又把他带到船舱中,让儿子见识一个发出嗡嗡声响,不断吐出烟气的大铁怪。

    小孩有些紧张,本能地抱住了爹爹的腿。

    “不用怕,这铁怪吃下木头、碳石,就能有大力气,不论日夜风向,都能让船前行。”岳飞抱起儿子,带他绕着这个颤动的大机器,看着它是怎么转动,沉静的眸色中充满了惊奇与赞赏。

    无论是第几次见,他依然为这种精妙万分的器械着迷不已。

    有了此物,军需粮草运输起来,必然要比从前容易十倍百倍,且消耗几乎可以不计。

    有此一物,胜过十万雄兵……

    突然间,巨大的机器发出了刺耳的嘎嘎声,虽然还冒着黑烟,转动的轮毂却缓缓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小孩惊讶地道:“爹爹,它不动了啊!”

    岳飞微微皱眉,看了下窗外天光,唤人来修。

    这神物什么都好,就是太容易坏了,三五天总有那么一次,不过问题不大,船上还有长帆和巨橹,都是应对机器损坏时的备用之物,只是速度要慢上许多,也无法在夜间行船。

    若是船上能多几台备用便好了。

    岳飞这样想着,当然最好再多一些这样的船。

    但很快,他又想到器械院听到他这要求时义愤填膺,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,手磨零件要崩溃了的模样,嗯,还有当时陛下在一旁听到时意动的模样……

    “你又在想什么坏事!”穿着油腥气的工作服,一名被抓壮丁成为维修工人学生拿着锤子扳手,冷漠地道,“让开!”

    岳飞抱着孩子退了一步,微微扬起唇角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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