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腐的木梯被乱糟糟的脚步摧磨着,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嘎声。

    一群子蓬头垢面,眼睛赤红的中年女人冲下来就是四处慌乱张望。

    在眼神一下锁定在师铸身上后她们就立刻急急猛然跪了下来。

    好像被训练过一样,她们重重跪下,忙不迭地就开始胡乱对着师铸磕头。

    她们磕头的力度极大,每磕一下,地面便被砸出一声沉闷的“碰——碰”声。

    一边跪着不停地以头砸地,这群精神面貌显然不健康的女人们还一边涕泪横流,双手合十摆动着地向着师铸跪拜。

    解缚依稀能听见她们哭道:“神啊,神啊,我们已经照您说的做了,为什么我的女儿还不回来啊!

    我不能没有我女儿啊!神啊!!你要我们杀多少人都行啊啊,把我们女儿救回来吧啊神!”

    解缚瞧了一出混乱戏,蹙眉看脚下匍匐的女人们卑贱至极的姿态。

    他猜测出师铸必然借了什么理由让这些人——失去女儿的女人,相信他害人性命便可保女儿回来。

    解缚摩挲了下还倚在他身上的师铸的肩头,随后便坚定地将师铸移开。

    师铸的黑袍还盖在他的上半脸上,被解缚拉开距离后,他还在低低抽泣着,像个只会哭的小孩儿一样。

    解缚捏住腰间垂下的玉穗,垂眼不去看师铸故意做出的可怜。

    “师铸,给我个解释。”解缚冷声道。

    而依然在跪着的女人们一副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样子,只机械麻木地磕头,哭泣,叫着自己女儿的乳名。

    师铸身子幅度很小的一颤,他尖锐地指骨嘎吱嘎吱地被他自己捏响。

    因为低着头,他布满泪光的眼睛已被嗜血的狠厉给覆盖。

    为什么…这些该死的不合时宜的杂虫,为何要在此时出现…

    他余光扫射着脚底下跪趴的狼狈女人们,遏制不住的杀意几欲从心底咆哮而出。

    解缚感受到周围气温的猛然降低,又敏锐地感受到师铸情绪的巨大波动。

    他厉声呵斥一声:“师铸,告诉我,是何缘由!”

    解缚像世间任何一个普通兄长般,对未能严加管教而造成大错的幼弟厉斥。

    而作为幼弟,师铸只能嗫嚅着。

    被解缚一番冷言相待,他心底的暴虐突然被泼了盆冰水似的僵住。

    最终,他却只能轻声道:“哥哥…阿铸不过帮她们完成自己的心愿而已。”

    顿了顿,他见解缚仔细听着,不由声音更加小了下去,甚至带了不清不楚的柔情。

    “你看,哥哥,这些人多可怜。

    她们都是被丈夫常年暴虐的可怜人,没有本事,生了个女儿还护不住。

    她们多想将自己没有的爱给自己的女儿。

    结果连女儿都影子都找不到。

    哥哥,她们就这样求我求我,求我帮帮她们。

    哥哥,你说叫我为善一生。

    我记得的,哥哥,所以我帮她们。

    我就只是…帮她们找回女儿而已。”

    解缚静默地听着师铸一字一句地对他解释。

    他古井无波的心此时却泛起微微波澜。

    是酸涩还是不忍,他也分不清楚。

    “阿铸…你用了什么方法…”言至此,解缚喉间微涩。

    他扫了一眼四周惨像,终于还是问出:“你用何方法救她们的——女儿。”

    师铸抬头,眨了眨眼间的湿润,他专注地看着解缚隐忍的面容,很天真地说:“阿铸不过是从书所教罢了,我让她们将女子葵水,辅以生父死后男阴,熬以满月之露,盛以瓷碗,喝足一月即可。”

    解缚心脏恍若被一根利刺绞戳着,他虚弱的白脸在暗室里仿若鬼魅。

    拭净血色的唇又有些要染上颜色的欲望。

    也在此时,秦呈淮透过直播间,用冷淡的声线对解缚提醒道:“殿下,阎君让我告诉您,您眼前之人,正是只作恶多端的大鬼。”

    不知是否是听错的原因,解缚注意到白无常在说至“作恶多端”几字时,似是压重了语气。

    解缚突感无力。

    出世至今,他恍然有些明白为何天道非得教他除鬼证道,还给他牵了线,引他至此地。

    原是,要他亲眼见自己救下的赤诚少年变成如今的狰狞恶鬼。

    所以,这算什么?

    替天除道?还是匡扶正义。

    解缚垂眼,敛尽不该有的情绪:“师铸,多年来,你屠尽此多无辜之人,身上背负着冲天孽业,扰得世间清宁,你可——”

    你可愧疚?

    解缚未尽之言被师铸急声打断:“不后悔!我后什么悔!

    兄长,兄长,哥哥!

    我等你等了那么多年,你一封信不给我,你走的时候看都不看我一眼。

    凭什么,凭什么?

    你说救我就救我,说不让我救就不让我救,我还愚笨至极要用我废灵根的身体修炼邪法来帮你。

    你为什么一开始就不说你不是人,你不要我救!!”

    师铸激动地喊着,吼着吼着,他猛然掀开自己身上的黑袍。

    他颤抖地,用自己只剩森白骨头的手指戳着自己发黑发裂的白骨架身子,哽咽道:“解缚,你看,为了你,为了见你,我死后不甘心!

    所以我又活了,靠你厌弃的邪法又活了哈哈。

    我一开始也不这样啊,可是谁让我总是找不到你。

    一百年,我说我可以忍。

    两百年,我说我还可以等。

    三百年,我说万一哥哥真的有事呢。

    四百年时,我天天哭着喊着,我没有力气,我没有染过一条性命。

    五百年,我躲在深山里,我说我要一直睡下去,万一睡醒就看见哥哥了呢。

    解缚,你根本没心啊,我醒来时候,没有你。

    哪里都没有!!!

    我没日没夜地回忆你和我说过的每一句话,我终于忍不住了。

    我说,哥哥想必早已忘了我这样一个低贱的弟弟。

    那我,必然要做些什么来引起你的注意。

    做什么呢,我能做什么呢……

    啊,对对了,对了!

    为善为善,为他娘的伪善!

    恩业福报换不来你,屠门杀孽我百无禁忌。

    原以为我都等不到你了,哥哥。

    可是你看,两百年。

    才两百年,不过死了些人。

    你就出现了。

    所以,我虽然把自己搞成如今的鬼模样,但我一点也不后悔!”

    说到最后,师铸愈发难忍,他动作剧烈,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对解缚吼着他的埋怨。

    解缚生前因病弱从不在意什么,死后唯一在意的便是修行。

    但他也乐意亲近善者,于是他每出世便极力救他所见之良善之人。

    况且他有一双辨鬼神,察人心的眼。

    何人造业,何人德厚。

    他总能一眼瞧出来。

    当初,救师铸,便是怜惜那少年乞儿有一颗剔透无二,明澈至极的玲珑心。

    而今,他薄唇干涩,怔然看着将黑袍扔在地上,师铸的身体。

    这个玲珑少年只剩一身骨架了,唯有脸上和脖子那儿有血有肉。

    虽则可见五官是个清朗俊逸的模样,但脸上仅剩的皮肤却是惨白若纸,更遑论那皮肤上爬满黑红相间的孽业纹。

    再向上瞧。

    少年形状柔美的眼便撞进视线。

    ——而那一双眼里,此时莹莹的满是血泪。

    解缚只是望了一刻,便似被蛰到一般,有些不忍地转过了眼睛。

    他心中微恸,手握成拳,不知该如何解决,眼前这恶鬼——这曾经他最以为是善者的少年。

    师铸有何不知,见解缚的模样,他便明白解缚原是在意他的,还是有愧的。

    他清楚解缚不会姑息任何恶人。

    而自己却又教他为难。

    哥哥他,还是如初见般好的。

    从始至终,错在他罢了。

    和哥哥,有何干系呢。

    师铸笑,在他笑的一霎那,脸上皮肉尽退,空洞的眼眶直直朝着解缚的方向。

    裂开的大口里牙齿上下磕哒磕哒,发出峥峥响声。

    解缚只来得及听见极柔的一声:“哥哥……”

    再抬眼,师铸全身化作白色灰尘,飘扬在昏黄灯光下,稀稀疏疏,如当初出现时猝不及防——消迭殆尽。

    仍趴在地上的女人俱已不知何时昏倒过去,在罪恶的血色泥地上,她们身边却都躺着一只洁白的微笑着的布娃娃。

    解缚千百年来。

    第一次。

    唯一一次。

    恍若负罪地低下头。

    按压着自己的左胸腔那儿开始缓慢跳动的心脏。

    薄唇欲吐些什么句子。

    最终也只能变作听不清的字节消散在嘴边。

    他在原地站了许久。

    等日光照进地下室。

    解缚从庞大的记忆海中泅游而出。

    拾阶而上,来到街道。

    抬眼,满身狼狈的宦衡一拖一步地向他走来。

    解缚抬头将手背附在脆弱的眼皮上,他眼睫微濡。

    师铸自愿散了怨气而永久消散在这片天地。

    此后这人间,那般剔透玲珑心,不知可否再寻得。

 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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